5月28日凌晨，扁担山(Dangrek Mountains)的雾气还未散尽，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，划破了柏威夏地区的寂静。
柬埔寨和泰国在边境柏威夏地区再次发生交火，柬方证实，一名士兵在巡逻中遭泰军炮火击中身亡；而泰国方面则称该士兵进入了有争议地区，冲突“源于误判”。十分钟过后，双方达成停火。这座屹立在崖顶上的古老寺庙，重新归于平静，像以往一样见证着这片争议之地的百年纷争。
（柏威夏寺俯瞰图）
4次流血冲突：领土纷争的风暴眼
柬泰两国围绕柏威夏寺周边4.6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归属问题，已发生过4次流血冲突：
2008年7月因柏威夏寺申遗成功，双方此后不断向边境陈兵，引发对峙。当年10月，爆发第一次交火，造成柬方2人死亡，泰方1人死亡。双方均指责对方越境挑衅，随后同意通过军事会谈降温局势。
2009年4月，因边境哨所冲突，双方发生短暂交火，导致柬方2人死亡，泰方2人死亡。双方指责对方违反停火协议，随后通过军事会谈恢复和平。
2010年1月至2月，双方再次发生短暂冲突，致使泰方1人死亡，柬方无人伤亡，双方主权争议持续发酵，随后均加强了边境军力部署，为次年最大规模武装冲突埋下伏笔。
2011年2月至4月，双方互指对方“侵犯主权”，爆发大规模激烈冲突，还使用了高射炮、火箭弹和迫击炮等重型武器，导致至少20人丧生，其中包括平民，附近数万村民被迫逃离家园，寺庙建筑部分损毁。随后国际法庭（ICJ）下令双方立即撤军，并允许东盟派遣的观察员进入临时非军事区，边境局势逐步缓和。
而5月28日的最新冲突，打破了这片争议地区13年“零死亡”的记录。雄踞在550米摩艾丹崖的柏威夏寺，如鹰喙般俯瞰着柬埔寨北部平原，而唯一的平缓道路却通向泰国境内。吊诡的地理位置注定让这座象征着吴哥王朝鼎盛时期的神殿，沦为现代国家领土纷争的风暴眼。
殖民地图的陷阱：柏威夏寺到底归谁？
柏威夏寺始建于9世纪耶输跋摩一世（Yasovarman I）在位时期，直到12世纪苏利耶跋摩二世（Suryavarman II）时期才得以竣工，历时200多年。寺庙由建在一条长达800米的中轴线上的一系列殿堂所组成，被称为“山巅之庙”，其艺术风格及价值与吴哥窟齐名。
吴哥王朝在14世纪后逐渐走向衰落，此后的柬埔寨极为动荡，在泰国和越南的夹击与瓜分下艰难生存。18世纪中后期，泰国在柬埔寨西北部建立附属政权，实际控制了柏威夏地区在内的四个省份。
法国殖民柬埔寨时期，于1904与泰国签署《法暹条约》，双方约定以扁担山山脊为分水岭，划定两国边界。若按此，位于山顶的柏威夏寺应在泰国境内。
（蓝色线条为边界线）
但实际执行层面出了问题。1907年，由四名法国官员组成的勘测小组完成边界划定，不知是受限于当时技术水平，亦或是殖民统治的小算盘故意为之，这个勘测队绘制出一份名为“附图一”（Annex I map）的地图明确显示，柏威夏寺划归法属柬埔寨。该地图展示的界线与签署条约时的文字约定即扁担山山脊，并不一致。尽管存在“误差”，这份地图仍被双方“默许”。从此，这份殖民时期留下的地图，开启了两国近百年的领土纷争。
国际裁决的暧昧：周边区域到底归谁？
1953年柬埔寨国家独立，次年泰国重新占领威夏寺。于是，1959年，柬埔寨一纸诉状将泰国告上了国际法庭（ICJ），请求确认寺庙归属。
（1962海牙国际法庭判决书原文）
1962年6月15日，国际法庭以9票同意3票反对，裁定如下：第一，柏威夏寺归属柬埔寨；第二，要求泰国从该地区撤军；第三，泰国应归还从寺庙中抢夺的文物。其依据便是1907年绘制的“附件一”地图，虽然违反条约原文“分水岭原则”，但是被泰国“默许接受”（acquiescence），并在此后的50年，未对寺庙归属权提出正式异议，说明泰国事实性接受这一边界划分。
至此，柬埔寨成为了现代意义上柏威夏寺的主人。
但仅仅是柏威夏寺这个“应许之地”，而周边区域的“未定之地”，又成了新世纪拉锯的关键。因1962年海牙国际法庭并未对庙宇周边区域做出裁决，这片4.6万平方公里成为后来多次军事冲突的核心。
申遗与对峙：文化遗产如何成了火药桶？
2008年7月7日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柏威夏寺为世界文化遗产。申报方为柬埔寨，泰国对此强烈不满，认为此举忽略了周边未定区域的争议。三名泰国民间抗议者硬闯柏威夏寺遭柬方逮捕，随后引发泰方介入。
文化遗产的“光环”本应凝聚人类对文明的敬畏，却在地缘政治中成为撕裂和平的利刃，拉开了两国长达18年的武装对峙序幕。
在边境冲突最为激烈的2011年，柬埔寨向国际法院申请“解释1962年裁决”，请求确认周边争议地区也归柬埔寨。
（黄色阴影部分为领土争议区）
2013年11月11日，国际法院作出解释性裁决，认为：其一，柏威夏寺周边“直接附属地带”归柬埔寨，“与寺庙功能密切相关的区域”，包括寺庙主体、平台、石阶、道路、入口等；其二，要求泰国从该区域撤军。但未明确更大范围的边界归属问题，也没有具体坐标来划分边界线，这使得冲突的“灰色地带”依然存在，围绕这一区域的“边界胶着战”延续至今。
和平的智慧：本应打开的大门
1963年1月，柬埔寨在柏威夏寺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，约有1000人从柬埔寨一侧的山崖艰难攀登，抵达寺庙。这其中就有当时执掌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。
（西哈努克亲王登上柏威夏寺）
在当日，西哈努克宣布泰国民众可免签进入寺庙参拜，且允许泰国保留在占领期间带走的文物。这一举措让威夏寺迎来了长达45年的和平时期。山下，逐渐形成了柬泰混居的村落，还建起了房舍、学校和僧舍，常有端着泰国人布施的米饭，上山朝拜的柬埔寨僧人。
有人说，1962年柬埔寨取得寺庙主权的胜利，像是一把有缺口的钥匙，插入锁孔，却至今还打不开边界和平的大门。柏威夏寺之争，岂止是地图上的一笔误差，还是一段殖民历史的遗留，历任执政者的政绩，众多民族主义者的宣泄出口，可这里本该是山鹰掠过石塔之巅，是僧人手中的鲜花，是孩童在断墙残柱间奔跑的笑声。
和平，也许并不遥远，只待下一把真正契合的钥匙，轻轻转动。
